中国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儒家文化。按《说文》的解释:“儒,柔也,术士之称。”似乎与巫、史、祝、卜是同一类的职业。不过孔子却是“畏天命”,“敬鬼神而远之”。孟子也说:“莫之为而为者天也,莫之致而至者命也。”由此而见,儒家似乎是信天命,不信鬼神的。但这种修为,大概只有哲学家才具备,老百姓一旦信了天命,就难免是要信鬼神了。
老一辈的广东人热衷于拜神。从玉皇大帝、观世音菩萨、如来佛祖、弥勒佛、天后元君圣母娘娘,金花娘娘、天后娘娘、急脚先锋、田公元帅、司命帝君、三界之神,到关圣帝君、南海神、冼夫人、康公主帅、黄大仙、三山国王、太上老君、吕祖、城隍公、天官、药王、福禄寿三星、床脚婆、招财猫、上帝、孔子、盘古、龙神伯公……直至一块石头、一堆泥土、一座桥,一只长了三条腿的猪,或者一棵老树、一朵花,都有可能成为人们三跪九叩的对象。各地乡村都有神婆的存在,而且有趣的是,这些神婆似乎都有自己的地盘,一般来说,大概在方圆若干公里内,或若干条村,就会有一个,不会太多,也不会太少。在你需要时,总能找得到。
从表面上看,好像是一出荒唐的迷信闹剧,但到了社会学家眼里,就不是那么简单了,可以解读出丰富的内涵。以前广东人多在海上谋生。大海风云万变,危机重重,生死往往悬于一线。母亲担心儿子,妻子担心丈夫。贩夫行商的生活,与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的农耕生活大不相同,充满着不确定性的悬念。人生的虚幻感与现实相交融,又相抗争,交织成一种复杂的矛盾心理。一生穷达,既然自己无从洞悉,只好交付鬼神。 另一个原因,可能与南方的气候与地理环境有关的。广东潮湿温热,山区瘴气弥漫,容易滋生各种奇难杂症,药石不能见效,人们只好求诸鬼神。在古书上,类似的记载,屡见不鲜。《双槐岁抄》一书写道:“南人凡病,皆谓之瘴。率不服药,唯事祭鬼。”而《舆地纪胜》则写道:“士人遇疾,唯祭鬼以祈福。” 在《金志》中亦有记载:岭南人“疾病辄饮水,重巫轻医药。”流行疾病缺乏医疗,是容易导致人们尊鬼拜神,相信命运的重要原因。
但广东人拜的神为什么如此之多?广州番禺区钟村镇一年之中就有一百多个神诞,不仅有公共的神,各村还有自己的神。我想这可能与广东是一个移民大省,居民的祖先来自四面八方有关。张三从河南到广东定居,带来一个神祗;李四从山东到广东定居,也带来一个神祗;王五从安徽到广东定居,又带来一个神祗。结果,积少成多,广东便成了十方神仙会师的地方。 如果你到番禺沙湾三善村转一圈,对广东民俗,当会有一个新的观感。在你眼前,竟有六座祠庙——潮音阁、报恩祠、社稷神庙、先师古庙、神农古庙和鳌山古庙——在一个水月台上排列着,分别供奉观音娘娘、土地公公、三宝佛、鲁班、放牛仔、和合二仙、齐天大圣孙悟空、文昌帝君、天后妈祖、金花娘娘和十二奶娘等神祗。掌管各方面事务的神祗,几乎都到齐了。一条村居然有六庙共存,亦堪称奇景了。 广东人虽然热衷于拜神,但与宗教无关。他可以完全不了解佛教教义,但非常虔诚地参加每月的水陆大会;非常虔诚地在大雄宝殿上焚香跪拜祈祷。广东人把拜祖先也列入了拜神的范畴,许多家庭都有每月初一、十五烧香拜神的习惯。古书上说:“粤人佞神,妇女特甚,所有桥梁江岸、片瓦拳石,无不指为灵验而神明事之。老妪杯珓之卜,群儿扁额之奉,源源而来,几无隙地。”有一首竹枝词写道:“粤人好鬼信非常,拜庙求神日日忙。大树土堆与顽石,也教消受一枝香。”这些现象,直到今天广东农村仍时有可见。
其实,广东人并不特别迷信,很多时候,拜神只为求个心安。所谓“礼多人不怪”,菩萨亦然。总之入庙烧香,见佛叩头,就不会有错。广东人常说:“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。”这是一种长线投资。他们没什么非份之想,所祈求的,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,只是家宅平安而已。小小心愿得以实现,也要立即到寺庙装香还神,酬谢神恩。 以前人们说“顺德祠堂南海庙”,形容广东人热衷于拜祖先、拜鬼神,祠堂、寺庙遍地都是。老人们总是这样教诲后生:“宁可食少餐,拜神唔可以悭(不能省)”。潮汕、客家地区,对修祠堂,拜祖先,敬鬼神也同样重视。许多华侨在海外赚了钱,就回乡修祠堂,村与村之间、族与族之间,形成互相攀比的风气,祠堂规模愈修愈宏大。 流风所播,广东人对风水、命理、运程、意头这些东西,也奉行维谨,不敢稍懈。室内设计师要懂风水学,会看罗盘;装修、搬家、出行、开张、婚娶、破土、交易、打扫卫生都要择吉日;家里或办公室哪是吉神方位,哪该摆一只招财猫,什么位置挂一面八卦镜;养多少条金鱼,多少条红,多少条黑,鱼缸里要摆几颗鹅卵石,都有无穷的学问。
许多城镇都设有拜神用品专门市场,从香裱、香烛、元宝、冥钞、锞子,到纸仆人、纸三陪小姐、纸手机、纸麻将天九、纸别墅、纸劳斯莱斯,到《金刚经》、《大悲咒》的录音带,应有尽有。《八卦现代风水学真解》、《中华测字术》、《教你断八卦》、《周易预测学》、《卜筮正宗》、《六爻神鬼经》一类图书摆满书摊,长销不衰。 七月十五人称鬼节,家家户户在门口焚香烧纸。不仅农村乡镇如此,即大城市亦不能免俗。是日街巷民居皆被烟雾笼罩,住宅大厦的走廊亦弥漫着浓烈的檀香,呛人呼吸。走进广东的茶楼、酒楼、茶餐厅,甚至西餐厅,几乎间间都设有神龛,供奉着关帝、财神等神祗,不过大都已不用明火香烛,而改用蜡烛形的电灯了。这是一项值得称道的改革,既环保又安全,亦被庙观所采用。 有人打麻将、买彩票也要占上一卦,看看哪里才是“财位”;赌钱时最忌被人拍肩膀;出门办事前,必须留意挂历上的“宜”与“忌”。逢七不出门,逢八不归家。要是忌出行,他们会把出差的日期推迟一天;要是宜交易,他们就会选择在这天与客户见面。甚至自己这辈子会不会娶二奶、三奶,也要求神问卜。 工作遇到阻滞,或被上司批评,就会怀疑是“小人作祟”,要赶紧请人“打小人”。打小人就是把象征小人的小人纸、五鬼纸、男人丁、女人丁、或“小人”的相片、衣物,以各种手段毁坏之,希望藉此狠狠折磨“小人”一番;或请术士画些符咒,贴在相应的位置化解;或焚烧百解灵符、解灾纸、纸船、路票、神魂执照。烧纸船的目的是把不吉利的东西载出大海,永不回来;烧路票与神魂执照是为了超渡鬼魂,希望其不再来骚扰。 如果你问他们是不是真信这些,他们会侧着脑袋微微一笑,然后像哲人似地回答你:“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既然有这样的说法,我又何必去冲撞它呢?” 广东人也喜欢占卦算命,求签问卜,随手拿起什么都可以占卜。《番禺杂记》一书记载:“岭表占卜甚多,鼠卜、箸卜、牛卜、骨卜、田螺卜、鸡卵卜、蔑竹卜,俗鬼故也。” 率凡寺庙、道观附近,总会聚集着一大群解签的、看相的、摸骨的、测字的、卖符的、看风水的、批八字的、擅长起名的“高人”,为善男信女们指点迷津。
在日常生活中,广东人很讲“意头”。所谓意头,就是利用汉语的谐音、隐喻、象征等等手法,表达一种吉祥的意义,如红枣、花生、桂元、莲子代表“早生贵子”;发菜猪蹄(手)代表“发财就手”;客家人年初七要吃七色菜,即生菜、芹菜、韭菜、芫荽、蒜苗、葱,外加鱼和肉,代表生财、勤力、长久、缘分、计算精、聪明,鱼与“余”谐音,肉与“禄”谐音,合起来就是有余有禄。广东人避免说舌头,因“舌”与“蚀”谐音,不利生意,所以舌头叫脷;猪肝的“肝”与“干”谐音,亦不利生意,所以改叫猪润;酒席上的干杯也因此要改叫“饮胜”;空屋的“空”与“凶”谐音,所以要叫吉屋;通书的“书”与“输”谐音,所以要改叫通胜。诸如此类的例子,俯拾皆是。 外国人未必能领会其精妙之处,年轻一辈的广东人,也未必尽能明白。比方说,过年摆一条鲮鱼在米缸里,许多人都知道是取“年年有余”之意,但祭祖的菜式为什么只能六样、八样,而不能五样,就不一定人人皆知了。原来“五”与“忤”谐音,在祖宗面前,当然不能“忤逆”了。 逢年过节,也是这类“意头”食品大行其道的时候。各宾馆酒家的团年饭,不是锦绣前程宴,就是五福临门宴;菜式不是“鸿图展翅”(红烧大群翅),就是“包有盈余”(鲍汁扣鲍鱼)。过年时在客厅摆放年桔是取大吉大利之意;放置几根连头带尾的甘蔗(甘蔗是逐节长高的),祈求小孩子快高长大,大人的事业步步高升。 广东人一听见“8”就眉开眼笑,因为与“发”谐音;一听见“4”就皱眉头,因为与“死”谐音。广东很多高楼的电梯按键都没有4楼,只有3H。大致上,18(实发)、23(易生)、26(易捞)、28(易发)、98(久发)、93(久生)、168(一路发)、338(生生发),都是吉利的数字组合。反之,14、24、56(没得捞)、58(没得发)、5354(不生不死、不三不四)、9413(九死一生),就是不吉利的组合。广东人对数目字的排列,有着惊人的热情,从电话号码、车牌号码、门牌楼层号码、工号、银行密码,到商店开张日期、结婚日期,乃至医院病床的编号……广东人都在绞尽脑汁,力求趋吉避凶。
|